八月的风带着最后一丝暑气,从旧港的缺口吹进来,把鸢尾的花香揉进海盐,像一封没有署名的信,悄悄塞进花店半掩的木门。门后的风铃被风撞得轻响,声音落在木地板上,惊起几粒浮尘,也惊醒了正在午后打盹的我。睁开眼,看见芙宁娜蹲在柜台后面,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剪刀,正把一张浅蓝色的信纸裁成小小的正方形,指尖落下时,剪刀发出极轻的“咔嚓”,像剪断一条看不见的线。
信纸是她昨晚在灯下写的,却不是我熟悉的字迹——更瘦,更软,带着一点迟疑,像第一次握笔的孩子。她告诉我,这是一封写给未来的信,收信人不是具体的谁,而是“下一场潮水”。写完以后,她要把信折成纸船,放进傍晚的涨潮里,让它漂到看不见的地方,再被另一场潮水带回。她说,只有这样,才算真正学会告别。
我陪她走到防波堤尽头。堤岸的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,我们脱了鞋,赤脚踩上去,脚心传来微微的灼痛,却也踏实。潮水正慢慢涌来,像一匹温顺的兽,用湿润的鼻尖试探我们的脚踝。芙宁娜把纸船放在掌心,轻轻呵了一口气,船身便颤了一下,仿佛真的有了心跳。
“如果它回不来呢?”我问。
“那就让它留在海里,”她答,“海会替我保管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。”
纸船下水时,夕阳刚好落在浪尖,金色的光被海水折成无数细小的碎片,像一场无声的烟火。船身被浪推得摇晃,却始终不肯翻覆,像一只固执的候鸟,终于找到迁徙的方向。我们站在堤上,看它一点点远去,直到变成一粒极小的白点,消失在暮色与海的交界。
回到花店,夜色已深。门外的路灯亮起,橘黄的光晕落在木地板上,像一片温暖的落叶。芙宁娜把剩下的蓝信纸收进抽屉,却在最底层摸到一只旧信封。信封很薄,边角磨损,邮戳已经模糊不清,只能隐约看出“十年前的旧港”几个字。她愣了一下,随即拆开,里面只有一张照片——照片里的她不过十五六岁,站在旧灯塔前,手里抱着一束塞西莉亚,笑容明亮得几乎要溢出相纸。
“原来它一直在这里,”她轻声说,“等我回来。”
照片背面写着一行极淡的字:
——等你把噩梦还给海,再把花带回家。
字迹是她自己的,却像来自遥远的陌生人。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久到窗外的路灯都熄了一半,久到潮水退去又涨回。最后,她抬头看我,眼里有光,却不是泪。